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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蘇舜欽以詩得名,學書亦飄逸,然其詩以奔放豪健為主。梅堯臣亦善詩,雖乏高致,而平淡有工,世謂之蘇、梅,其實與蘇相反也。舜欽嘗自歎曰:「平生作詩被人比梅堯臣,寫字被人比周越,良可笑也。」周越為尚書郎,在天聖、景祐閒以書得名,輕俗不近古,無足取也。

    元豐癸亥春,予謁王荊公於鍾山。因從容問公:「比作詩否?」公曰:「久不作矣,蓋賦詠之言亦近口業。然近日復不能忍,亦時有之。」予曰:「近詩自何始,可得聞乎?」公笑而口占一絕云:「南圃東岡二月時,物華撩我有新詩。含風鴨綠鱗鱗起,弄日鵝黃裊裊垂。」真佳句也。

    蘇丞相頌嘗云:「館中見王平甫題壁,有『宮殿影搖河漢外,江湖夢斷鼓鐘邊』,使人吟想不已。」平甫尤工用事,而復對偶親切。在京師有病中答予《秋日詩》曰:「忽吟佳客詩消暑,一作「驅暑」。遠勝前人檄愈風。」又曰:「北海知天諭牛馬,東方傲俗任龍蛇。」王繹學士葬以九月,平甫為挽詞云:「九月清霜送陶令,千年白日見滕公。」時挽詞甚多,無出此句。

    章丞相惇自少喜修養服氣,辟穀飄然,有仙風道骨。在東府栽桐竹,戲作詩云:「種竹期龍至,栽桐待鳳來。他年跨遼海,經此一徘徊。」

    寇萊公七月十四日生,魏野詩云:「何時生上相,明日是中元。」李文定公迪八月十五日生,杜默作《中秋月》詩以獻,僅數百言,皆以月況文定。其中句有:「蟾輝吐光育萬種,我公蟠屈為心胸。老桂根株撼不折,我公得此為清節。孤輪碾空周復圓,我公得此為機權。餘光燭物無洪細,我公得此為經濟。」《漁隱叢話》云:「餘光燭物施洪恩,我公得此為經綸。」終篇大率皆如此。雖造語麤淺,然亦豪爽也。默少以歌行自負,石介贈《三豪詩》,謂之「歌豪」,以配石曼卿、歐陽永叔。晚節益縱酒落魄,文章尤狂鄙。熙寧末,以特奏名得同出身,一命得臨江軍新淦縣尉,年近七十卒。

    楊億、劉筠作詩務積故實,而語意輕淺。一時慕之,號「西崑體」,識者病之。歐陽文忠公云:「大年詩有『峭帆橫渡官橋柳,疊鼓驚飛海岸鷗』,此何害為佳句!」予見劉子儀詩句有「雨勢宮城闊,秋聲禁樹多」,亦不可誣也。

    詩惡蹈襲古人之意,亦有襲而愈工若出於己者。蓋思之愈精,則造語愈深也。魏人章疏云:「福不盈身,禍將溢世。」韓愈則曰:「歡華不滿眼,咎責塞兩儀。」李華《弔古戰場文》:「其存其沒,家莫聞知。人或有言,將信將疑。《漁隱叢話》作「蓋將信疑」。娟娟心目,夢寐見之。」陳陶則云:「可憐無定河邊骨,猶是春閨夢裏人。」蓋愈工於前也。

    王禹偁《橄欖》詩云:「南方多果實,橄欖稱珍奇。北人將就酒,食之先顰眉。皮核苦且澀,歷口復棄遺。良久有回味,始覺甘如飴。」蓋六句說回味。歐陽文忠公曰:「甘苦不相入,初爭久方知。」《漁隱叢話》「爭」作「憎」。極快健也,勝前句多矣。末句據《漁隱叢話》補入。

    詩豈獨言志,往往讖終身之事。范仲淹小官時,《詠十四夜月》詩云:「天意將圓夜,人心待滿時。已知千里共,猶訝一分虧。」希文久負人望,世期以為相,而止于參知政事。王荊公為殿中丞、羣牧判官時,作《郢州白雪樓》詩,略云:「《折楊》《黃華》笑者多,《陽春》《白雪》和者少。知音四海無幾人,況復區區郢中小。千載相傳始欲慕,一時獨唱誰得曉?古心以此分冥冥,俚耳至今徒擾擾。」荊公,大儒也,孟子後一人而已。雖萬世之下,聞其風宜企慕之。及作相更新天下之務,而一時沮毀之者蠭起,皆合「《白雪》」之句也。按《漁隱叢話》無「荊公,大儒也」至「企慕之」數語。

    晏元獻殊作樞密使,一日雪中退朝,客次有二客,乃永叔與學士陸經。元獻喜曰:「雪中詩人見過,不可不飲酒也。」因置酒共賞,即席賦詩。是時西師未解,永叔句有:「主人與國同休戚,「同」一作「共」。不惟喜樂將豐登。須憐鐵甲冷透骨,四十餘萬屯邊兵。」元獻怏然不悅。後嘗語人曰:「裴度也曾宴賓客,韓愈也會做文章,但言『園林窮勝事,鍾鼓樂清時』,却不曾恁地作鬧。」按《潘子真詩話》云:「永叔頗聞晏因《賦雪》詩有語。其後歐守青社,晏亦出鎮宛邱,歐乃作啟,叙平生出處,以致謝悃。其畧曰:『伏念曩者,相公始掌貢事,脩以進士而被選掄,及當鈞衡,又以諫官而蒙獎擢。出門館不為不舊,受恩知不為不深。』晏得書,即於書尾作數語,授掌記謄本答之,甚滅裂。坐客怪而問焉,晏徐曰:『作答知舉時一門生書也。』意終不平。」云云。考之《侯鯖錄》,因歐公此詩,明日蔡襄遂言其事,晏坐此罷相,固宜有「作鬧」之語,並如子真所云也。

    前輩詩多用故事,其引用比擬,對偶親切,亦甚有可觀者。楊察謫守信州,及其去也,送行至境上者十有二人。隱父於餞筵作詩以謝,皆用「十二」故事。其詩曰:「十二天辰數,今宵席客盈。位如星占野,人若月分卿。極醉巫峯倒,聯吟嶰琯清。他年為舜牧,協力濟蒼生。」用故事亦恰好。一無此六字。

    慶曆中,李淑罷翰林學士,知鄭州。會奉祠柴陵,作詩三絕,其《恭帝》詩最涉嫌忌,曰:「弄楯牽車晚鼓催,不知門外倒戈回。荒墳斷壟逾三尺,猶認房陵半仗來。」既為仇家陳述古抉其事以聞,褫一職。

    至和中,阮逸為王宮記室。王能詩,一本云:「為王宮教授。有宗室能詩。」多與逸唱和。逸有句曰:「易立泰山石,難枯上林柳。」有言其事者,朝廷方治之。會逸坐他事,因廢斥之。一本云:「會逸復以請求受賄事,因廢斥之。」

    溫成皇后初薨,會立春進詩帖子。是時,永叔、禹玉同在翰林院,以其虛閣,故不進。俄而有旨,令進溫成閣帖子。永叔未能成,禹玉口占一首云:「昔聞海上有仙山,煙鎖樓臺日月閒。花下玉容長不老,只應春色勝人閒。」永叔深歎其敏麗。按此條亦見《冷齋夜話》。又按《曲洧舊聞》云:「歐公與王禹玉、范忠文同在禁林,故事進春帖子,自皇后、貴妃以下諸閤皆有。是時,溫成薨未久,詞臣闕而不進。仁宗語近侍曰:『詞臣觀望,溫成獨無有。』色甚不懌。諸公聞之惶駭,禹玉、忠文倉卒作,不成。歐公徐云:『某有一首,但寫進本時偶忘之耳。』乃取小紅箋自錄其詩云:『忽聞海上有仙山,煙鎖樓臺日月閒。花下玉容長不老,只應春色勝人間。』既進,上大喜。禹玉拊歐公背曰:『君文章真是含香丸子。』」此說與道輔所記小異,因附錄于此。

    大臣有少時雖脩謹,然亦性通侻,有數小詞傳于世,可見矣。慶曆中,簽書滑州節度判官行縣,至韋城,飲于縣令家,復以邑倡自隨。逮曉,畏人知,以金釵贈倡,期緘口,亦終不能祕也。嘉祐中,大臣為館職,奉使契丹,歸語同舍吳奎曰:「世言雨逢甲子則連陰,信有之。昨夜,契丹至長垣,往來無不沾濕。」長文戲曰:「『長垣逢甲子』,可對『韋縣贈庚申』也。」大臣終無悔恨。

    下澤、滻水處多蚊蚋,泰州西溪尤甚。每黃昏如烟霧晦合,聲如殷雷。無貧富,皆以紗絹、蒲疏、蕉葛為廚罩,老幼皆不能露坐,至以泥塗牛馬,不爾亦傷害。范希文嘗以大理寺丞監泰州西溪鹽務,為蚊蚋所苦,有詩曰:「飽去櫻桃重,飢來柳絮輕。但知離此去,不要問前程。」

    張鑄,健吏也,性亦滑稽。為河北轉運使,以事謫知信州。是時,以屯田員外郎葛源新得提舉銀銅坑冶,信州在所提舉。源欲為鑄發舉狀,移牒令鑄供歷任脚色狀。鑄不平,作詩寄之曰:「銀銅坑冶是新差,職任催綱勝一階。更使下官供脚色,下官蹤跡轉沉埋。」源有慚色。

    「昨夜陰山吼賊風,帳中驚起紫髯翁。平明不待全師出,連把金鞭打鐵驄。」不知何人之詩,頗為邊人傳誦。有張師雄者,居洛中,好以甘言悅人,晚年尤甚,洛人目為「蜜翁翁」。會官于塞上,一夕,傳胡騎犯邊,師雄蒼皇振恐,衣皮裘兩重,伏于土穴中,神如癡矣。秦人呼「土窟」為「土空」,遽為無名子改前詩以嘲之曰:「昨夜陰山賊吼風,帳中驚起密翁翁。平明不待全師出,連著皮裘入土空。」張亢嘗謂:「密翁翁無可對者。」一日,亢有姪不率教,亢方詰責,欲杖之。姪倚醉大言曰:「安能杖我,爾但堂伯伯。」亢笑曰:「『糖伯伯』可對『密翁翁』也。」釋而不問。按張亢一段《漁隱叢話》不錄。

    永叔《詩話》載:「陶穀詩云:『尖簷帽子卑凡廝,短袎靴兒末厥兵。』不曉『末厥』之義,又嘗問王洙,亦不曉。」予頃在真定觀大閱,有一卒植五方旗,少不正,大校恚曰:「你可末豁如此!」予遽召問之,大校笑曰:「北人謂粗疏也。」豈「厥」之音「豁」乎?亦莫知孰是。

    楚州有官妓王英英,善筆札,學顏魯公體,蔡襄復教以筆法,晚年作大字甚佳。梅聖俞贈之詩云:「山陽女子大字書,不學常流事梳洗。親傳筆法中郎孫,妙作蠶頭魯公體。」「妙作」一本作「終畫」。英英貌甚陋,固云「不事梳洗」。一云:「故有『不事梳洗』之句。」中郎孫,君謨也。

    呂士隆知宣州,好以事笞官妓,妓皆欲逃去而未得也。會杭州有一妓到宣,其色藝可取,士隆喜之,留之使不去。一日,郡妓復犯小過,士隆又欲笞之,妓泣愬曰:「某不敢辭罪,但恐杭妓不能安也。」士隆愍而舍之。梅聖俞因作《莫打鴨》一篇曰:「莫打鴨,打鴨驚鴛鴦。鴛鴦新向池中落,不比孤洲老禿鶬。禿鶬尚欲遠飛去,何況鴛鴦羽翼長。」蓋謂此也。

    苗振,熙寧初知明州,致仕歸鄆,自明州造一堂極華壯,載以歸。或言:「鄆州置田亦多機數而得。」是時,王逵亦居鄆,作詩嘲之曰:「伯起雄豪世莫偕,官高祿重富于財。田從汶上天生出,堂自明州地架來。十隻畫船風破浪,兩行紅粉夜傳杯。自憐憔悴東鄰叟,草舍茅簷真可咍。」伯起,振字。東鄰,逵自謂。是時,王荊公秉政,聞此詩,遽遣王子韶為浙路察訪,於明州廉得其實,遂起大獄,振竟至削奪。

    近世婦人多能詩,往往有臻古人者。王荊公家最眾。張奎妻長安縣君,荊公之妹也,佳句最為多。著者「草草杯盤供語笑,昏昏燈火話平生。」吳安持妻蓬萊縣君,荊公之女也。有句曰:「西風不入小窗紗,秋意應憐我憶家。極目江山千萬恨,依前和淚看黃花。」劉天保妻,平甫女也。句有:「不緣燕子穿簾幙,春去春來那得知。」一作「春去秋來」。荊公妻吳國夫人,亦能文,嘗有小詞約諸親遊西池句云:「待得明年重把酒,攜手,那知無雨又無風。」皆脫麗可喜也。

    老杜云:「美名人不及,佳句法如何。」蓋詩欲氣格完邃,終篇如一,然造句之法亦貴峻潔不凡也。

    永叔《詩話》稱謝伯景之句,如「園林換葉梅初熟」,不若「庭草無人隨意綠」也;「池館無人燕學飛」,不若「空梁落燕泥」也。蓋伯景句意凡近,似所謂「西崑體」,而王胄、薛道衡峻潔可喜也。

    白樂天《海圖詩》《漁隱叢話》作《海圖屏風詩》。略曰:「或者不量力,謂茲鼇可求。贔屭牽不動,綸絕沉其鈎。一鼇既頓頷,諸鼇齊掉頭。……噴風激飛廉,鼓波怒陽侯。……遂使百川心,一作「遂使江漢水」。朝宗意亦休。」吾讀此詩,感劉隗、李訓、薛文通等事,為之太息。

    蘇子美監進奏紙,因秋賽會同舍,各醵金以飲。時洪州人李定欲預此會,禱堯臣以干,舜欽不從。定大怒,遂暴其席上之事于言路,一時俊寀皆坐斥逐。聖俞有《客至詩》曰:「有客十人至,共食一鼎珍。一客不得食,覆鼎傷眾賓。」謂定也。

    國初,官舟數少,非達官不可得。太宗時,朱嚴第三人及第,稅舟赴任至。王禹偁送詩曰「賃舟東下歷陽湖,榜眼科名釋褐初」是也。天禧末,李迪自宰相謫衡州副使,至儀真。是時,鄭載為發運使,假張駝子客舟赴貶所,尤可怪也。

    陸起,性滑稽,宰吉州廬陵,劇邑,訴訟尤多。起既才短,率五鼓視事,至夜分猶不能辦。自作一絕題廳壁云:「驅雞政府本來無,剛被人呼邑大夫。及至五更侵早起,算來却是被雞驅。」

    杭州,天下之佳郡,衣冠之所樂處。故退之云「東吳游宦鄉」是也;入幕尤多佳士。慶曆中,方楷守杭,會三幕客,皆年近七十,其閒又有經生,于郡政殊無所補,眾所鄙笑,而方亦惡之。有無名子嘲之曰:「綠水紅蓮客,青衫白髮精。過廳無一事,咳嗽兩三聲。」

    葛稚川《神仙傳》載:王方平、麻姑降蔡經家,方平謂姑曰:「不見姑已有五百年矣。」擘麟脯行酒。而蔡經竊視麻姑手如鳥爪,心念曰:「背痒時正可爬背。」方在念,而方平已知,責經曰:「麻姑,神人。汝何忽謂其手可爬背?」于是鞭經背。皇祐中,江西有一事正類此。李覯《題麻姑壇記》以嘲之曰:「五百年來別恨多,東征重得見青蛾。擘麟方擬窮歡樂,不奈閒人背痒何。」

    永叔《詩話》載:本朝詩僧九人,時號「九僧詩」。其閒惠崇尤多佳句,有《百句圖》刊石於長安,甚有可喜者。嘉祐、熙寧閒,吳僧文瑩尤能詩,其詞句飄逸,尤長古風,其可喜者不可概舉。有《渚宮集》兩卷,鄭獬為之序,行於世,可見也。

    《楊文公談苑》載:本朝武人多能詩,若曹翰句有「曾經國難穿金甲,不為家貧賣寶刀。」劉吉父詩云:「一箭不中鵠,五湖歸釣魚。」大年稱其豪。近世有張師正本進士及第,換武為遙郡防禦使,亦能詩。有《昇平詞》云:「舊將封侯盡,降王賜姓歸。」又有「蝸角功名時不與,澗松材幹老甘休。」「分鹿是非皆委夢,落花貴賤不由人。」他句皆類此。

    有武士方圭好作惡詩,極有可笑者,有《旁見集》行於世,多為士大夫之口實。慶曆初,宋丞相庠守揚州,會圭經過赴會,至于席上談詩,嘲哳可厭。宋公厭之,因顧望野外有牛繫樹下,牛拽樹將折,宋公謂坐客胡恢曰:「青牛恃力狂挨樹。」恢已曉公意,應聲對曰:「怪鳥啼春不避人。」公大笑,圭亦慚怒。

    馬遵責守宣州,及其去也,郡僚軍民爭欲駐留,至以鐵鏁絕江。遵於餞筵倚醉令官妓剥榧實而食,眷眷若留連狀。又以所乘驄馬寄梅聖俞家,郡人皆不疑其去也。遵夜使人絕鏁解舟,以水沃櫓牙,使之不鳴。逮曉,舟去遠矣。聖俞寄遵詩云:「三更醉下陵陽峯,扁舟江上去無蹤。「扁」一作「仙」。叉牙鐵鏁漫橫絕,濕櫓不驚潭底龍。斷腸吳姬指如笋,欲剥玉榧將何從?短翎水鴨飛不遠,那經細雨山重重。却顧舊埒病驄馬,塵沙歷盡空龍鍾。」蓋謂是也。

    王摩詰「閉門著書多歲月,種松皆作老龍鱗。」一本作「皆老作龍鱗」,尤佳。陳應鸞原按:此條底本原無,此據《說郛》(宛委山堂本)、文淵閣《四庫全書》本、《奇晉齋叢書》本、《學海類編》本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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